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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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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章

林重亭印象中, 段漫染從未這般板著臉同她說過話。

便是她來宮中送膳,被自己冷嘲熱諷那一夜, 少女也不過是羞惱,哪裏像眼下一字一句說著,像是恨不得同她一刀兩斷。

她這般模樣,是為了範潛。

林重亭輕聲笑了,笑意卻不達眼底:“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……免免連兵書裏勸戰的話都用上了,是覺得我同你是敵對國?”

段漫染一噎,沒想到她竟會這樣曲解自己的意思:“我不過是……”

話說到一半,又想起自己是在同她據理力爭, 又為何要解釋?

林重亭油鹽不進,怕是她費盡口舌也無用。

往日寬敞的馬車裏,不知為何變得逼仄,四面八方都是林重亭冷肅的氣息,段漫染坐不下去, 扭頭向車門外道:“老李, 停車——”

許是外頭太吵, 車夫並未聽到她的話, 馬車依舊不疾不徐向前。

段漫染站起身,掀開了車簾,大半身子探出車簾外:“老李, 停……啊——”

馬車陡然停下來。

段漫染對此始料未及, 身軀重心不穩向前傾去,整個人都快要撲出馬車外。

若是就這樣從車轅摔到地上, 自己必定是要摔個頭破血流。

她絕望地閉上眼。

直到腕間一緊, 段漫染被一只修長有勁的手拉回馬車裏。

段漫染摔入熟悉的懷抱中, 鼻息間縈繞清冷松香。

馬車外傳來車夫老李不安的聲音:“方才馬前有個孩子跑過去,老奴這才勒住了韁繩,世子妃可還好?”

段漫染感受到林重亭呼吸一沈,似正要發作。

她忙扯住少年的衣袖,隔著車簾與車夫道:“無事,是我自己不小心,你繼續走吧。”

馬車又搖晃著前行,林重亭不以為然道:“免免對誰倒都是這般心軟。”

話裏藏著淡淡的諷意,還有因她險些摔倒的惱意。

話音剛落,少女雙手抵上林重亭的肩,從她懷裏坐起來。

段漫染坐回原來的位置,她低著頭:“多謝。”

對少年方才的話,卻是置若罔聞。

林重亭皺眉,隱約察覺到不對勁。

她擡眸看向少女,只見段漫染耷拉著腦袋,被嚇得煞白的小臉沒有血色。

林重亭心頭的惱意,頃刻間煙消雲散,化作對自己的質問——

段漫染慣來不會撒謊,她既然說是與範潛偶然碰面,那必定是真的。自己為何要小題大做,拿話刺她?

且她險些摔下馬車,想必已是嚇得不輕,自己非但不關心她,竟出口傷人。

林重亭深吸一口氣,只覺得自己當真是魔障了,一遇見範潛這人,就分不清輕重緩急。

她握住少女的柔荑:“是我錯了……可有哪裏傷著了?”

段漫染低頭不語。

林重亭正要再問,卻有什麽冰涼的東西低落到她手背之上。

那是一滴晶瑩的眼淚。

段漫染將手從少年掌中抽回來,抹了抹眼角:“我無事,有勞世子掛心。”

林重亭這才發現,她眼圈和鼻尖都是紅通通的,說不出的委屈憐人。

說出的話卻又是冷冰冰的抗拒。

林重亭頓時慌了神,她想也不想,將人攬入懷中。

“都是我的錯。”她嗓音發悶,“你以後想見範潛便見,莫讓我知道便是了。”

段漫染一楞,沒有應她。

林重亭將頭埋在她的肩窩處,語氣中多了幾分懊惱:“想送他什麽禮,也隨你自己定便是,都記在我的賬上。”

段漫染眼中的淚意,此刻消散了些。

經歷過許多事情,她早已不是嬌滴滴的小姑娘,並不會因為吵不過林重亭,或是差點摔下馬車就落淚。

她只是……太害怕了。

自從林重亭醒來後,她們看似相處甚好,但少年終究記不起從前的記憶,她們之間便有一層陌生的隔閡。

她時刻小心翼翼,順著林重亭,就像給一只大貓順毛。

但段漫染很清楚,眼前的林重亭並非溫順的大貓,而是手握重權,無異於豺狼虎豹的權臣。

她沒有什麽能與林重亭抗衡的,唯獨只能寄望於少年的真情。

甚至林重亭若是狠下心,當真不讓自己見範潛或是旁人,她也無能為力,只能任其擺弄。

可是林重亭服軟了。

段漫染面上如初霽新雪,多了幾分晴朗,將信將疑道:“此話當真?”

“你若是不信——”林重亭頓了頓,“回去我便立下一份字契,拿玉璽落印,若是有朝一日違背……”

這一番話,頗有昏君的架勢。

段漫染破涕為笑,打斷她的話:“字契便不必了,只不過……若我將原打算送給你的禮物,轉而送給範大人,你也舍得?”

林重亭一楞,疑惑著道:“禮物?”

她順著段漫染的視線,看到桌上的長盒。

林重亭終於反應過來:“這……原是送給我的?”

“不然夫君以為,我專程出門一趟,是為了給誰備禮?”段漫染道,“我收了你的玉鐲,總該有正經的回禮才行。”

林重亭猶似不敢相信,環在她肩上的手臂緊了緊:“免免莫要誆我?”

“夫君若是不信,大可打開看一眼。”

話音未落,少年修長的手指,挑開了漆盒的祥雲鎖扣。

白玉制成的長弓,出現在林重亭眼前。

只消一眼,閱寶無數的她便看出來,這柄玉弓做工精細,絕非俗物。

林重亭當即反悔:“範大人乃是文臣,不慣舞槍弄箭,此物……免免還是留給我罷。”

段漫染早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,她歪了下頭,方才還淚眼迷蒙的雙眸,已浮現出淺淺笑意:“夫君試一試可稱手?”

林重亭拿起那柄弓。

她當即感覺到,比起往日所用的長弓,這柄玉弓要輕得多。

段漫染在一旁解釋:“夫君的手腕處和肩上,都曾受過重傷,若還是用從前的重弓,難免加重落下的病根,這柄玉弓雖輕,但也很是結實……”

話未說完,林重亭重重抱緊了她。

段漫染眸中有剎那愕然,旋即抿起唇角。

林重亭將頭埋入她的頸窩處,她高挺的鼻尖磨蹭著她的肌膚,拂出溫熱的氣息。

林重亭沈默著,突然牛頭不對馬嘴開口:“前些時日,我前往興隆寺,私下見了弘智法師一面。”

“嗯?”段漫染輕聲問道,“大師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?”

“看起來不錯。”林重亭道,“我從弘智法師那裏,得知了一件事。”

少年微啞的話音頓了頓,許久沒有出聲,仿佛說出這件事,要耗盡她畢生勇氣。

段漫染感受到她的遲疑:“夫君若不願說,那便算——”

“弘智法師告訴我,當初你我之間的姻緣,根本就不是他測出來的,而是我一意孤行,強求他測出一個般配的結果,才名正言順換來聖上賜婚。”

似生怕自己反悔,林重亭一口氣說完。

她原以為會一輩子藏在內心深處,難以啟齒的害怕,竟在這一刻見到天光。

馬車裏陷入死一般的沈寂。

林重亭想象著段漫染的反應——震驚,憤怒,還是羞恥於她竟與這樣的卑鄙小人成為伴侶?

她閉上眼,面上平靜得如同神像前等待審判的信徒,內心卻百轉千回。

如今少女得知真相,想必定是要後悔的,許是要與自己和離,同範潛再續前緣也未必……不,林重亭絕無舍得放手的可能,就算是被她恨上一輩子,也要將她強留在身邊……

正當這時,林重亭聽到少女輕輕嘆了口氣。

段漫染似有些無奈:“原來夫君就是因為這個,才見不得我與範大人相處。”

林重亭睜開眼,眸中微微的驚詫。

段漫染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,就像是犯了錯的小孩,正等待著一場狂風驟雨般的叱罵,結果卻什麽都沒發生。

真是……竟有幾分可憐。

段漫染擡手,不覺觸上林重亭白玉般的臉龐:“這件事……夫君在失憶前,就已經同我提起過。”

只不過當初林重亭提起此事,是因為兩人正不和,她故意要激段漫染,口不擇言罷了。

眼下她失了憶,又提起此事,卻是因為坦誠。

段漫染唇角彎起,竟生出幾分難言的欣慰:“我與他,不過是未成的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”

林重亭黑眸中的不安,漸漸消失不見,就像從深不見底的湖中,浮出來的怪物又潛藏下去。

“那我呢?”

她明知故問,尋求更多的心安。

段漫染握住她的手,與她十指相扣:“我與夫君,才是免免自己選擇的一生一世。從始至終,免免心中的那個人都只是你。”

林重亭感覺自己的胸腔之中,似有什麽開始猛烈跳動起來。

如同春日化凍的河流,融開的冰塊浮動在河面,互相撞擊著發出巨大的,雷聲般的嗡鳴。

她面上很平靜,不是因為鎮定,而是因為春天來得太突然而呆滯。

半晌,她對上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眸:“嗯。”

林重亭抿了抿唇,又補上半句:“我也是。”

段漫染噗嗤一聲笑出來。

她這人,兇巴巴地說狠話的時候,一套又一套的,怎麽這種時候,反倒扭捏起來。

不過扭捏模樣的林重亭,段漫染也很喜歡就是了。

她雙手攬上林重亭的脖頸,明知故問:“夫君也是什麽?”

林重亭從脖頸直至耳後,莫名開始發熱,她下意識想要別開臉,卻又舍不得錯過少女星眸閃爍的臉龐:“近來天熱了,免免該添幾件新衣裳,不如我們再去彩雲鋪逛逛?”

……

範府,會客的書房中。

“這套前朝流傳下來的文房四寶,是本官同娘子,特意為範大人搜羅來的。”

林重亭跪坐在書桌旁的竹席上,看向對面的範潛,“在靖州時候,範大人助本官娘子頗多,還未來得及道一聲謝。”

她一口一個本官和娘子,範潛怎會聽不出來。

範潛低下頭,不知想到什麽:“多謝林世子和世子妃掛心,只是在下所行不過是分內之事,又怎麽擔得起此等貴禮?”

“範大人不必客氣,今日你若是不收,只怕若我歸府後,本官娘子非得與我鬧起來,又要好幾日不理會我了。”

林重亭唇邊含著淡淡淺笑。

範潛難得見少年這般和顏悅色,他沈吟後開口:“既然如此,在下恭敬不如從命,多謝世子和世子妃厚愛。”

話音未落,前院又傳來熱鬧的鞭炮齊鳴聲,小廝前來敲門:“公子,吉時將到,該您送小姐出嫁了。”

範潛對門外道:“我這就來。”

“既然如此,本官也就不打擾了。”林重亭自然也聽到小廝的話,“在下的娘子,怕是還不知在何處等著我。”

“……”範潛點點頭,“世子請便。”

前院這頭,段漫染好不容易尋了個借口,從一群貴女之中脫身,等著林重亭送完禮後來尋她。

段漫染並不知林重亭在哪兒,只漫無目的地在幽靜的花園中閑逛。

繞過假山,只見垂絲海棠樹下,停著一架秋千。

今日範府大小姐出嫁,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仆人都在前院忙碌,海棠樹下落了一地的粉花,便無人來掃,更添了幾分清靜。

段漫染正好走得有些累,便坐上了秋千,獨自躲在此處晃晃悠悠。

直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。

她尚未來得及回頭,來人的雙手已搭在她肩上:“我來推免免可好?”

段漫染從前怕高,並不敢讓人推她乘秋千,可想到對方是林重亭,她竟生出幾分躍躍欲試:“好。”

起初,林重亭推著她,離開地面幾尺高。

漸漸地,段漫染終於生平頭回感受到乘秋千的樂趣。

夾雜著花香的春風拂過她的臉龐,她睜著眼,看著高處枝頭的海棠花忽近忽遠。

近的時候,嫩葉上的紋路,暖陽透過花的金光,都落入她的眼底。遠的時候,高處藍天如同被染色的畫紙,描摹上了花葉。

段漫染向後仰起頭,還能看見林重亭的臉。

她唇邊掛著淺淺的笑,眸中只有她。

段漫染頭回肆意蕩秋千,玩得很是盡興。

直到最後,還是林重亭先停下手來:“若再這樣吹風,怕是容易著涼。”

“好。”段漫染想了想,又道,“等回府後,我們也在院子裏安個秋千架。”

說這話時,少女臉頰粉撲撲的,雙眼發亮。

林重亭心頭微動,她情不自禁地俯身——

正當這時,段漫染扯了扯她的衣袖:“夫君你聽。”

不遠處傳來嗩吶鑼鼓之聲,曲調歡快,正是送親的曲子。

段漫染喃喃道:“聽說範小姐在家,備受父兄寵愛,今日出嫁也是十裏紅妝相送,也不知走在街上是怎樣的場面?”

段漫染嘴裏說的雖是範小姐出嫁,腦海裏想的卻是自己當日嫁給林重亭的事。

聽說那時送親的隊伍可熱鬧了,是只有公主出嫁才能蓋得過的場面。

可惜當時她蓋著紅蓋頭,坐在馬車裏,什麽都看不到。

林重亭挑眉:“免免想看?”

說罷,不等段漫染反應過來,她已被林重亭攬住腰,躍到高處的屋頂上。

段漫染扶著林重亭的手,在屋脊上坐穩。

她頗有幾分不安:“這到底是在旁人府上……”

“是嗎?”林重亭悶聲發笑,“那我們可得小心些,別讓人發現了。”

段漫染既是做壞事害怕被抓包的忐忑,又有幾分難言的雀躍。

她不再多言,看向街道上長龍一般的送親隊伍。

只見打頭那位騎著馬,胸前戴一朵大紅花,正是器宇軒昂的新郎官。

段漫染不由道:“範姑娘生得貌美,脾氣也好,能夠娶她為妻,這位新郎官真是好福氣。”

“嗯……這個我倒能說上話。”身旁林重亭忽然握住她的手,與少女十指相扣,“的確是好福氣。”

這福氣好得,讓林重亭時常疑心不過是自己的美夢一場。

段漫染臉頰微紅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偏生林重亭又追問:“只是不知這位範姑娘,可對這樁姻緣也滿意?”

段漫染如何聽不出來,她嘴上問的是範姑娘,卻意有所指。

少女擡頭,看向遠處的天空。

藍天之下,整座臨安城的屋宇鱗次櫛比,沐浴在祥和日光之中。

“怎麽會不滿意呢?”段漫染將頭靠到對方肩上,“那可是她年少時……”

日思夜想的夢啊。

剩下的話,在風中被吹散。

林重亭沒有追問,因為她已經清楚答案。

而這個答案,她們還有很長的一生來證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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